第七炮

门外的雨声渐渐稀落,闪电和雷声也退到了很远的地方。我看到院子里积存了很多雨水,淹没了卵石砌成的甬路。水面上漂浮着一些绿色的和黄色的树叶,还有一个塑胶充气玩具。那物四脚朝天,看样子好像是一匹小马。雨点越来越稀,直到没有。一阵风从田野里吹来,摇撼着银杏树冠,哗啦啦一阵响,银灰色的水线仿佛用筛子筛下来的一样,将积水激得千疮百孔。那两只野猫,从树干半腰的树洞里探出头来,叫几声,又将头缩回去。我听到从树洞里传出微弱而不健全的小猫叫声,知道在大雨倾盆的时刻,缺尾巴的母猫,生产了小猫。大雨倾盆的时刻,畜生们喜欢分娩,这是我爹说的。我还看到,一条黑色带白纹的蛇,在水面上蜿蜒游动。还有一条银白的鱼,从水中奋勇跃起,扁平的身体在空中弯曲着,宛如一面犁铧,漂亮又坚韧,优美又流畅,跌落水面,发出一声湿漉漉的脆响,仿佛我多年前偷肉吃被张屠户用那只沾满猪油的大手扇了一个耳光。鱼从哪里来?只有鱼知道。鱼在浅水中艰难地游动,青色的背鳍露出水面。一只蝙蝠从我们头上飞出了庙门,然后又有成群的蝙蝠随着它飞出了庙门。适才落在我面前的那两颗我还没有来得及吃的冰雹,已经融化殆尽。我说,大和尚,天快要黑了。大和尚沉默不语。

红红的太阳像一个红脸膛的铁匠从东边的麦田里升起来后,主角终于进了场。他就是我们村子里的村长老兰,一个身材高大、肌肉发达的汉子,那时候他还没有发胖,肚子还没凸出来,腮上的肉还没耷拉下来。老兰生着一部土黄色的络腮胡须,眼珠子也是黄色的,看样子不像个纯粹的汉人。他大踏步地走进场子,人们的目光全都投到了他的身上。他的脸皮被阳光照耀,显得格外光彩。老兰走到我父亲面前站住,但他的目光却越过低矮的土墙看着墙外的原野,那里太阳正在往高里爬升,大地一片辉煌。麦苗子碧绿,野花开放,发出清香,云雀在玫瑰色的天空中歌唱。老兰根本就没把我父亲看在眼里,好像土墙边上根本就没有我父亲这个人。他连我父亲都不放在眼里,当然更不会把我放在眼里。也许是阳光照花了他的眼睛?这是我当时的天真想法,但很快我就明白了,老兰是在挑衅。他一边歪着头跟那些着数起来。我扑上去夺他手里的钱,我想把那些钱夺出来撕得粉碎,然后扬到空气里当然最好是扬到老兰的脸上,发散一下蒙在我们父子头上的耻辱。但父亲机警地跳起来,将夹着钱的左手高高举起,嘴巴里连声喊着:傻儿子,你这是干什么?钱是没有错误的,错误都是人犯下的,你对着钱发脾气是不应该的。我左手拽住他的胳膊弯子,右手高举起,身体往上蹿跳着,试图从他的手里把那些耻辱的钞票夺出来,但我的企图在高大的父亲腋下根本不可能实现。我恼怒万分,用脑袋一下下地顶撞着他的腰。父亲拍着我的脑袋,用友好的口吻哄着我:好了好了,儿子,不要闹了,你看看那边,你看看老兰那头牛,它已经发怒了。

那是一头肥滚滚的鲁西大黄牛,生着两根平直的角,身上的皮毛像缎子似的,发达的肌肉在皮下滚动着,好像后来我从电视上看到过的那些健美运动员。它身体金黄,却生着一个怪异的白脸,这样的白脸大牛我还是第一次见到。那是头阉过的公牛,白脸上生着两只红边的眼睛,斜着眼睛看人,脸上的表情让人感到恐怖。现在回忆起来,我想那种表情恰似传说中的太监的表情。人被阉了,性情要变;牛被阉了,性情也要变。父亲的提示让我暂时地忘了钱的事情,我转回头去看那头牛,老兰在头前牵着它,得意洋洋地往前走。他应该得意,他沉沉地侮辱了我们,但是没遭到任何的反抗,这对于提高他在村子里的威信、对于提高他在牛贩子中的威信都大大地有好处。惟一一个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人被他征服了,从此之后,村子里更没有人敢跟他叫板了。但是紧接着就发生了惊人的事情,多少年后想起这件事我还是疑神疑鬼。那头懒洋洋的鲁西大黄牛突然停止了前进,老兰转回头用力拉着缰绳,试图强拉它前进。它稳稳地站住,似乎一点劲儿也没使,就把老兰使出的蛮劲儿化解了。老兰杀牛出身,他身上的气味就足以让一头胆小的牛觳觫不止,无论多么倔强的牛,在他的面前也只能乖乖地等死。他拉不动它,就转到牛侧,抬起巴掌,在牛腚上猛拍了一掌,同时嘴里发出一声断喝,在他的这一拍一喝之下,一般的牛连屎都要吓出来的,但这头鲁西大黄牛根本就不他那一壶。老兰刚在我父亲那里得了大胜利,正是一个骄兵,便不顾牛性,对着牛肚子踢了一脚。鲁西大黄牛把屁股扭了扭,哞地吼了一声,然后就低下头,往前拱了一下子,它似乎还没用多大的劲头儿,但是老兰的身体就如一张没有多少重量的草席一样,在空中舒展开来。在场的牛贩子和屠户们被这突然的变故给惊呆了,都张着嘴,说不出话,更没有人冲上前去营救老兰。大黄牛低着头继续向前冲,老兰毕竟不是凡人,在危急的关头,他就地打了一个滚,躲开了黄牛要命的一顶。黄牛眼睛红了,又一次发起进攻,老兰靠着他的就地翻滚的好功夫一次次地死里逃生,终于抓住一个机会站了起来。看样子他受了伤,但伤得不太重。他与牛对面相持,歪着腰瞪着眼,连眼珠子都不敢错。牛低着头,嘴巴里吐着白沫子,呼呼哧哧地喘着粗气,随时都准藏书网刀出来时,一股热血火刺刺地蹿出来,把我父亲染成了一个血人。

牛死了,众人从牛身上慢慢地站了起来。红黑的牛血还像泉水似的从刀口里汩汩地往外冒着,血里夹杂着泡沫,一股热烘烘的腥气弥漫在清晨的空气里。众人都像撒了气的皮球,身体变得瘪塌塌的。大家都有满肚子的话要说,但没有一人开口。我父亲缩着脖子,龇出一嘴结实的黄牙,说:老天爷爷,吓死我了!众人的眼睛转移到老兰脸上,让老兰无地自容。为了掩饰窘态,他低头看牛。牛的四条腿抻直了,大腿内侧的嫩肉颤抖不止,一只蓝色的牛眼大睁着,好像余恨未消。他踢了死牛一脚,说:妈的,打了一辈子雁,差点让雁雏啄了眼睛!说完了这话他抬起头看着我父亲,说:罗通,今日我欠了你一个情,但咱们的事还没完。我父亲说:咱们之间有什么事?咱们之间根本就没事。老兰气呼呼地说:你不要动她!我父亲说:不是我要动她,是她让我动她。我父亲得意地笑着说:她说你是一条狗,她不会再让你动她了。当时,他们的话我听得糊糊涂涂,后来我当然知道了他们说的那个她就是开小酒店的野骡子。当时我就问:爹,你们说什么呀?动什么呀?我爹说:小孩子不要问大人的事情!老兰却说:儿子,你不是要跟我姓兰吗?怎么还叫他爹?我说:你是一泡臭狗屎!老兰说:儿子,回家对你娘说去,就说你爹钻进了野骡子的里,出不来了!我父亲顿时变得像那头暴怒的公牛一样,低着头朝老兰扑去。他们的接触非常短暂,人们很快就把他们分开,然而就在这短暂的接触中,老兰折断了我父亲的一根手指,我父亲咬掉了老兰半个耳朵。我父亲吐出老兰的耳朵,恨恨地说:狗东西,你竟敢对我儿子说这样的话!